納什塔爾王國的時間靜止陷入靜止

一股奇異的力量充斥著少女的全身。

無數螢火蟲一樣的光點從這個城鎮升起, 慢慢朝著阮卿湧來，這些溫暖的輝光聚攏在她手中，然後漸漸隱沒入少女掌心。

與此同時, 阮卿感受到一種和萬物之間奇異的聯系，除了溪流、樹木、月光, 她還能看見那根貫穿整個世界的透明時間軸。

時間和空間在這根軸線上交錯。

而神站立於時間之上，祂俯視著空間，回撥過去，前溯未來。

阮卿在這跟軸線上看到了納什塔爾王國王國的昌盛與衰敗。

樹葉花草的一季一季枯榮往覆, 潮汐在月光下湧上海灘, 然後海底的陸地升起, 形成了最高的山峰。

她指尖輕輕一動, 軸線上某一刻裝載著時間的匣子彈出，而後她周圍的景象飛速變換，月亮落下太陽升起, 星辰轉換，幾乎是一瞬間，少女置身的環境就從月夜下靜謐的牧草地變作一望無際的冰川。

瑞拉和有尤朵拉消失了, 城鎮消失了。

她跟著這跟時間軸又回到了人類還未走向文明的冰川時代。

阮卿好奇地在這根軸線上向前點了點。

她周圍的環境快速變化。

冰川消融, 高山塌陷, 猛獁象走過。幾只石頭打磨的箭矢刺中了它，它倒在血泊中，然後人類從森林裏走了出來, 搭建起簡陋的茅草屋。

他們在夜晚生火, 白日裏勞作, 日升月落, 最後建立起屬於他們的王國。

人類的文明濃縮在她指尖揮動的一剎那。

在時間轟隆向前滾動的紡車裏, 阮卿看到了瑞拉、尤朵拉的童年。

小尤朵拉穿著藍色小洋裝，頭上頂著厚厚一疊書，張開手小心翼翼邁出第一步。

瑞拉和切爾西在黃昏攙扶著爬上一棵蘋果樹，她們手牽著手坐在樹幹上去欣賞一場期待已久的日落，臟兮兮的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阮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時光滾滾如洪流，神並不總能給予她們的信徒毫無紕漏的人生。

但她仍有權限給予信徒們一些小小的驚喜。

少女手指在軸線上輕輕一抹。

萊雅存在的痕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想要操縱灰姑娘的女巫，她自己存在的痕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幫助尤朵拉關照瑞拉心理健康的仙女教母。

誰是仙女教母，誰又是邪惡的女巫。

這不過是神借由信徒宣揚這個世界秩序和規則的小小手段。

尤裏一定會喜歡這個故事。

阮卿想著。

挑撥離間的女巫不會打破小鎮的和平，她並不會操縱月光之力，因此那場在小鎮中心舉行的盛大晚宴仍舊會繼續。

即使瑞拉並不願意順從女巫的決定，王子在晚宴後會仍因為心中的愛意“偶遇”瑞拉，在月光和玫瑰花的見證下，愛情的種子仍舊在他們心中萌芽。

丹尼爾王子取消了游歷納什塔爾王國的計劃，莉絲公主樂於如此，因為她也將在這裏找到她將共伴一生的摯友——

她可親可愛的伊莎貝拉。

所以，灰姑娘的結局仍舊是嫁給王子嗎？

揮筆的神明思忖著。

也許那些稚嫩懵懂的愛意並不是灰姑娘愛的終點，它們固然青澀，可也必然會留下遺憾，但也會教會瑞拉愛與責任。

什麽是成熟，什麽才是真正的自由。

灰姑娘的故事，總該由灰姑娘來做選擇。

她不應當為了讓瑞拉不成為那個耳熟能詳的灰姑娘，不讓瑞拉嫁給王子。

也不應當為了隨意成全年少輕狂，未經過深思熟慮的愛意就擅自寫出一個完美的結局。

灰姑娘始終是自由的。

而她只是作為那位仙女教母，小小地給予灰姑娘一點有關人生的提示。

阮卿慢慢走過時間的軸線。

在軸線的盡頭，她看到另一個出口。

在阮卿踏出出口的那一刻，她發現自己腳下是浩瀚無邊的星河。

在星河之中，矗立著一棵擁有著巨大枝幹，幾乎支撐起整個天幕的老樹。

一團火焰在樹下跳動。

它看到了少女，幾乎是下一秒，火焰就雀躍著向少女奔來。

決明劍從劍鞘裏鉆了出來，興奮地說道：“主人，這就是另一半神火。”

然而下一刻，在空中漂浮的火焰轉瞬就被一位擁有著金色短發的女子牢牢握在手中。

“蓋亞。”

阮卿吃驚地看著她：“你怎麽也在這裏。”

在星河的映襯下，蓋亞祖母綠的眼眸閃爍著不亞於辰星的光芒，她盯著阮卿看了幾秒，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你知道這裏是哪兒嗎？”

她將神火捏在掌中，擡起頭打量這棵不知在這方天地間矗立多久的老樹。

阮卿順著蓋亞的視線往上看。

這棵樹以星雲作樹冠，星辰作果實，枝幹由無數璀璨星塵組成，鋪滿了整片浩瀚星空，順著樹枝伸展的方向向遠處看去，竟然一眼望不到樹枝的盡頭。

“這是支撐起混沌界、下界和神界的秩序之樹。”

蓋亞伸出手，落在世界之樹筆直的樹幹上：“真是恢弘壯觀，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棵樹，支撐起了我們世界運作的規則與秩序。”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是不是阿莫爾。”

蓋亞轉過頭，仿佛透過阮卿註視著另一個人，輕聲說道：“其實這個問題並不重要。”

阮卿看著蓋亞，沒有說話。

她心裏湧上了一股強烈的不安。

蓋亞手中的神火劇烈跳動著，試圖掙脫她的束縛。

然而蓋亞只是更用力地握緊手指，將那團神火牢牢攥在手中。

“很多年前，也許是數萬年以前，我早就來過這裏。”

蓋亞自顧自說道：“可我無法抵達這裏，因為阿莫爾設下的神域不僅保護了她的神火，也將世界之樹保護了起來。”

“所以，我不得不使用一些小小的手段。”

蓋亞笑了：“卿卿，你還記得你在欲念之森和惡靈呆在一起的日子嗎，惡靈騙你簽下共享力量的契約，而我憑借著這份契約，在神域打開通向世界之樹通道的那一刻，借用你的力量，讓神域的規則接納我——將我誤判為你。”

阮卿攥緊決明劍：“你的目的是什麽？”

“目的？”

蓋亞咀嚼著這兩個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實現阿莫爾的願望。”

“這個世界真是糟糕，它總是讓阿莫爾感到痛苦，汲取著她的力量……”

她註視著世界之樹的紋理，如同俯視著這個世界的規則，輕聲繼續說道:“信徒們都在向阿莫爾索取著愛，以愛的名義要求她做任何事，而我無法為她分擔這份痛苦，只能看著她眼裏的悲傷越積越多，然後有一天從來都是微笑著的姑娘看著我——”

蓋亞將面頰貼在樹幹上，嘴唇顫抖著：“就那麽悲傷地看著我……”

“她說，整個世界也許都不會變好了，蓋亞，也許毀滅才是建立新秩序的唯一途徑。”

一顆晶瑩的淚水從蓋亞的面頰上滑落，她面上滿是痛苦，咬著牙一字一句說道：“難以想象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那個總是滿懷愛意的姑娘才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

“後來阿莫爾消失了，我和伊瑞找了她很久也找不到她在哪兒，維系混沌界、下界和神界的規則和秩序在走向崩潰……越來越多的墮神進入下界，混沌裏的怪物偶爾也會流竄到神界……伊瑞忙得焦頭爛額……”

“突然有一天，走向崩塌的秩序在慢慢修覆，我有一種不安的預感，我離開了神界，找了很久，終於在這裏找到了阿莫爾留下的神域……”

從不在乎任何事的蓋亞此刻終於露出脆弱的神色，她閉上眼睛，掩住眸中的恨意：“也許，阿莫爾說的是對的……這個世界不會好了……”

阮卿神色覆雜地看著蓋亞。

“但我還是找到了她……”

蓋亞看向阮卿，嘴角勾起莫名的笑容。

她掌心釋放的神火順著世界之樹一路往上，樹幹開始劇烈地顫動著，紮根大地的樹根轟隆一聲破開星河，蛛絲網一樣的裂縫哢嚓幾聲攀附在樹幹，世界之樹發出痛苦的哀嚎，連帶著滿樹的星辰都在跟著抖動。

幾顆星辰從樹枝脫落，落入星河，轉眼就化作星塵。

在它們化為星塵之前，阮卿分明聽到了住在這顆星辰上生靈們的慘叫。

“蓋亞。”

阮卿震驚地看著她：“你在做什麽？”

如果這道混沌界和下界之間築起的城墻被摧毀，整個世界又將陷入一片混亂中之中。

但蓋亞顯然已經聽不進去任何勸告。

阮卿召喚出決明劍，用混沌元素操縱著劍鋒朝著蓋亞飛去，渾厚的劍意自劍鋒蕩開，而世界之樹上的無數星辰似乎也感應到了其中蘊含的力量，無數細小的光點從星辰裏剝落，朝著那道劍意湧來。

“阿莫爾的信仰之力？”

蓋亞原本沈靜的瞳仁裏閃過一絲驚愕。

明明她還沒有得到另一半的神火。

信仰之力在劍鋒飛速地聚集。

那是阿莫爾留在劍宗的劍法，太玄七劍的第九重——

大道無情。

蓋亞築起的結界出現了一道裂縫，這道裂縫越來越大，然後哢嚓一聲，整個結界頃刻之間粉碎掉。

蓋亞瞪大眼睛，喃喃道：“怎麽可能……”

殘缺的神火和完整的神火之間本就橫亙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她絕不可能僅憑那半朵神火，就將她構築的防禦領域擊碎。

阮卿咬著牙握著劍，汗水大顆大顆從她額間滑落。

她已經用盡了她全部的神力和精神之力。

她能做到這一步，完全是因為她獲得了神域的認可。

即使蓋亞奪走了剩下的半朵神火，阿莫爾規則所覆蓋的世界仍舊會給阮卿提供源源不斷的信仰之力。

但信仰之力遠遠不夠。

僅僅這一個交鋒的時間，阮卿已經清楚地明白，她和蓋亞之間的力量差距不亞於一個剛會揮動木劍的青年和一個早已久經沙場的將軍之間的差距。

若非神域裏信仰之力的加持，她甚至不能和蓋亞有交手的機會。

被蓋亞握在手中的神火更加不安地掙紮著想要掙脫她的束縛。

蓋亞看了它一眼。

她揮手構築一個空間矩陣，將神火牢牢鎖在裏面，空出來的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揮。

無數星辰之力在她手中聚集。

與此同時，世界之樹散發的星輝逐漸變得黯淡。

蓋亞收起方才那一絲驚愕，愉悅地笑了起來：“也是，現在想想，阿莫爾總是這樣一個能創造奇跡的人。”

阮卿沒有說話。

信仰之力在快速地補充著她的能量——可是它並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

在阿莫爾神域積累了數萬年，它才得以積累到如此地步。

阮卿將規則之域附著在決明劍上。

蓋亞手中的星辰之力也在此刻鑄成一把光劍的模樣.

蓋亞揮劍輕而易舉再一次擋下阮卿的進攻。

“別怪我，阿莫爾。”

蓋亞輕聲說道：“等你想起一切之後，你會原諒我。”

她用的是阿莫爾，而非阮卿的名字。

“這是你的願望。”

少女在地上站穩，攥緊決明劍，一字一句說道：“阿莫爾不會想看到這樣。”

聽到這句話，蓋亞面上閃過一絲猙獰。

“不！你不是阿莫爾，你什麽都忘了，你不是她。你怎麽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痛苦的事情。”

蓋亞大聲怒吼道：“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可是我我還記得。”

排山倒海的力量從蓋亞體內溢出。

世界之樹顫抖地更加劇烈，原本被阮卿打斷的神火又繼續在世界之樹的枝幹上燃燒，又有數顆星辰從樹巔墜落，化為無數星塵。

蓋亞站在原地看著阮卿。

一瞬間，蓋亞仿佛又看到了她記憶裏那位始終笑意盈盈的長發少女。

可是——

少女的劍直直指著她。

蓋亞笑了。

“我給你準備了禮物，阿莫爾。”

她突然緩和了語調，話鋒一轉，溫柔地說道：“你知道為什麽我不讓劍宗離開九虛山脈嗎？”

阮卿動作不停，再一次提起劍朝著蓋亞揮去：“為什麽？”

她問道。

蓋亞隨意地擋下這一劍，她沈浸在回憶中自顧自說道：“在那裏，我用我的力量構築了一個牢不可破的防禦結界，這個結界用規則和秩序寫就，等混沌吞沒一切，那裏將是最後唯一的凈土。”

“為了完成這個結界，我沈睡了數千年。”

阮卿後退一步，她深吸一口氣，再次嘗試著構築規則之域。

但還沒等領域築成，蓋亞揮手就將少女整個彈了出去。

“人族真是有趣，明明是最為弱小的種族，卻有著不自量力的善良，和你一模一樣……”

蓋亞轉過頭，和她輕松的語調不同，蓋亞的面上全是淚水：“你一定會喜歡我的禮物，阿莫爾。”

“別怪我。”

她又揮出一道星輝之力。

阮卿咳嗽著想要再次爬起。

支撐自己身體的骨頭都快要因為蓋亞的這一擊而全部碎掉。

更可怕的是，這不是一種感覺。

她身體軟了下來。

難道就要如此了嗎？

阮卿跌坐在地上，強烈的眩暈占據她的頭腦，她的眼皮很沈，讓這個世界變得一閃一閃，就像接觸不靈的電路，一會帶給她光明，一會又讓她置身於黑暗。

星塵又跌落了。

她聽到一些生靈的求救聲。

清晰的、嘈雜的。

這些一直被愛神神火滋養的世界，這些被愛滋養的生靈向他們的神禱告著——

“真可惜，我沒得及見上傑瑞西最後一面……我還沒來得及說我愛她……”

“我想我媽媽了，明明……明明我明天就可以回家……”

“爸爸，爸爸你在哪裏！”

“神吶，無所不能的神，我感恩您賜予我的這一切……”

他們是如此虔誠地信仰著阿莫爾。

所以——

淚水模糊了阮卿的視線，她動了動手指，努力想要抓住手邊的決明劍。

決明劍在嗡嗡振動。

它的劍身也出現了一絲裂痕。

“主人、主人……”

決明劍一遍一遍微弱地呼喚道：“對不起，是我太沒用了……”

怎麽會怪你呢？

少女手指費勁地扣上劍鞘，還沒來得及用力，整個人又軟了下來。

她想沖決明劍露出一個微笑，然而少女所有的神經都陷入麻木，不單單是四肢，面部的肌肉也不再歸她管轄。

所以原本這麽簡單一個動作，她好像也突然忘記了她往日是怎麽做到的。

她咬著牙，吐出一口血水，聽著那些星塵墜落前，居住在星辰上的生靈們無數道、無數道臨死前的禱告——

不再有對權力、對財富的追逐。

全是對愛的禱告與懺悔。

所以——

淚水劃過傷口的痛覺讓少女混亂的大腦更清醒了一分。

不是這樣的，蓋亞。

她費力地一遍一遍想著——

阿莫爾怎麽可能想要毀掉這個世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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